劳诺·特洛尔醒了。
他想不明白,在他还有一个月就要度过二十七岁生日前,短短两周,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做噩梦了。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,可当他每次经历这种噩梦,他还是心有余悸,心口隐隐作痛,像是被剜去了一块似的。
“切!”劳诺坐起身,掀开身上的被子,赤裸的上身遍布着各类伤痕,“别扭!都是因为那家伙,我才讨厌这种感觉!”
一想到这儿,劳诺脸上恐怖得很,额头迸出的青筋一跳一跳。对面前的空气骂了一声,仿佛是将内心的烦闷完全排解出去之后,劳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,两只胳膊撑着身子翻下了床,发皱的衬衣搭在肩上,脚步却一高一低,显得滑稽。
他的右手,紧握着倚靠在床铺旁边的一根精致的铜制拐杖。
他是个瘸子。对于普通人来说,年纪轻轻就瘸了一条腿,属实不是什么好事情,可对于劳诺来说,伤病恰恰是一项足以证明自己丰功伟绩的证明。伤了一条腿之后的几天,劳诺竟然还冒出了再增加几个伤疤的荒谬想法,直到被好一顿劝解才作罢。
“一条腿罢了,还能有多难看?爷还不是照样进出于军旅之中?”
看着镜子里无精打采的神情,嘴边长满着杂乱的胡茬,劳诺刷着牙,盯着镜子前的自己,心头若有所思。“话说回来,我为什么还要接着混下去啊……”
水流哗啦啦的,带着污垢顺着排水口逐渐消失。顺着流水的流去,劳诺不由得回想起一段经历,一段不太和谐的往事。
三个月前,同在军旅任职的长兄告知了他那件事情时,他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,那是一种强烈的、想要杀人的冲动。在他的印象中,这好像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产生了这种冲动,如要不是自己的理性压抑着他,说不定他真的会大开杀戒。
“你先等等,劳诺。”长兄拦住了他,不让他再前进一步。
“你这家伙,到底还想做什么?”他愤愤道,“我们的亲人受到了这般凌辱,你还要我像这样忍气吞声?”
“鲁莽!鲁莽!你的脑子里只有这些东西吗?”长兄怒道,“这难道是什么简单的事情!要是都像你这样,我们的性命早晚要交代出去!”
“不会吧?有……有这么严重?”
“不会?你好好想想,你跟着我这么久了,难道你就看不出来,这些都是来自我们那个老家伙的指示?”长兄深呼吸了一口,“你就没注意到,在场的人之中,其中就有我们那个治安长官,那个叫做兹雷的,不正是那个老家伙的走狗?”
“你都没说过!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,这种藏着掖着的臭屁习惯!丫的当年的破事要不要爷全抖出来!”
“行了!家里最忌讳的就是内乱了。”长兄叹气道,“不谈这些破事了,劳诺,你只要记住,使得不管是你我的兄弟姐妹被秘密羁押的这种事情,肯定和我们那个老家伙脱不了干系。要让他知道了我们在调查这件事,非把我们给撕了不可。”
“可是,大哥,你真的忍心,忍心看着他们在那儿受苦吗?莫非你真的这么无情无义,已经抛弃了我们的亲人的感情了吗?”
长兄点了支烟,叹了口气:“难道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们?只要老家伙露出了哪怕是针眼般的漏洞,办法可是有千千万万!可是,可是,老家伙太谨慎了,连我这个最接近他的儿女都禁止关注他们,你说……唉。”
两人的谈话到这儿就结束了。劳诺还记得,怒火冲天的自己和长兄大吵了一架,二人不欢而散,自己还赌气缺席了将近半个月的操练。最后还是在身为律师的老四的劝解之下,两人才重归于好,不再提起这些不愉快的事。
“什么时候是个头啊……”
伸手接水抹了把脸,稍微洗掉了清晨的疲惫,劳诺抬头看着镜子,嘴边是苦涩的微笑。镜中的自己同样是一脸苦涩,展露的微笑比起哭着还要难看。
轻哼一声,劳诺简单洗漱完毕,又再度抬头看着镜子。在和镜子里的自己又一次对上眼神时,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,一股恐惧、害怕和唯恐避之不及的冲动顿时占据了他的内心。眨眼间,劳诺的瞳孔突然放大,直盯着面前的镜子。
如同植物根系的生长,数条微小的裂缝沿着镜子上方向下蔓延,把镜中劳诺的脸分裂成无数小块。映射在碎块中的,是劳诺写满震惊的面孔以及准备交叉抵挡冲击的双臂。
当窗外的飞蛾又一次展翅飞过之后,屋内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冲击。
……
米海尔突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向后退去,直到被那巨力一气呵成扔进马车车厢。佩洛德紧跟其后掼上厢门,眼看着从天而降的窗户碎片在地上敲出了清脆的旋律。几个路人躲闪不及,被蹦起的玻璃碎片割伤了身体,倒在路边不住惨叫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听着路人的惨叫,米海尔脑子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,挣扎着从狭窄的车厢里坐起身来,面前的人影却紧盯着那破开的大门。耳边传进了他长长的深呼吸,佩洛德伸脚踹开车门,头也不回地奔向大门。
“七爷!”米海尔正想跟去,车厢却猛地一震,险些没把他震出车外。无数的玻璃碎片从米海尔眼前划过,劈里啪啦地卸在车门前。颤巍巍地从车里探出头来望向天空,眼见得一块带着窗框的玻璃坠在车顶,如同陨星砸在地上闹得车顶凹凸不平。
直到这时,米海尔才缓过神来,不知不觉咽了口唾沫:“要是我快走一步,只怕要被这窗户砸了个稀烂……嘿嘿,世事可真是无常。”
只在米海尔一晃神间,佩洛德踩着一地玻璃碎片,已经钻进破碎的大门内了。
碎片,碎片,碎片,遍地的碎片。原本是一扇精致的玻璃门,如今只剩下坚守岗位的门框还有一地的玻璃碎片。天花板上,原本悬挂着玻璃吊灯,如今也成了碎片中的一员。几个侍者正从尚存完好的柜台处钻出,满脸惊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。“要是晚了一步,头破血流是免不了的吧。”佩洛德望着狼藉一片,心里思索着。
脚步移动,视线偏移,一个熟悉的人影突然出现在柜台的后侧。那人拄着一根铜制拐杖,脸上布满尘土,像是经受了不小的冲击。
“六哥?你怎么在这?”
“呼……我算猜的不错,佩洛德,你果然会在这时候回来。”劳诺·特洛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,身体倚靠着柜台,看起来十分疲惫,“快去看看情况吧,要是莎拉丽丝出了什么事情,我这个当哥哥的也逃不了干系的……至少是你的干系。”劳诺朝楼梯努了一努。
“不用你说。”佩洛德会心一笑,身子一动,径直加快脚步奔上阶梯。直到佩洛德的身影消失在阶梯的拐角处,劳诺正想伸手擦汗,视线却锁住了门外一辆严重损坏的马车。钻出破损的大门,劳诺却只看见空无一人的车厢里面,随意地躺着一袋装得满满当当的面包。
“米海尔!你死哪儿去了!”
拐杖狠狠敲打着车厢,发出近乎散架的绝望声音。正要接着挥舞拐杖的劳诺,此时却听到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。劳诺回过头去,只见柜台其上,一架尚显完好的电话机铃铃响着。一个侍者匆忙接起电话,听着电话那头连连点头。
“是……是大王子的电话。”那侍者将话筒递给了劳诺。
……
“骗人吧?怎么可能呢?”莎拉丽丝心里一直回荡着这个想法。她盯着眼前倒在地上这人,内心一直都在打着嘀咕。悄悄给房门推开一道门缝,莎拉丽丝还是能清晰地看见,门口那片玻璃碎片的中间,正跳动着一道微弱的鲜红色闪电。
掩上门,脚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。莎拉丽丝寻了张椅子坐下,抬起脚来,脚底板竟是鲜血淋漓,几枚玻璃碎片陷在肉里,只是一碰,痛感便不断袭向脑海,差点摧毁了莎拉丽丝最后的理性。
“嘶……没想到踩到玻璃渣竟然,竟然这么疼……”颤抖的手伸向脚底的玻璃渣,莎拉丽丝深吸了一口气,硬着头皮拔出了陷在脚底的几枚玻璃渣。一时间更是扭曲着身躯,紧咬牙关,不让眼泪涌出。
擦干眼泪,又深吸了一口气,莎拉丽丝又瞟向房间内,注视着视角尽头的那个。她从来都没有想过,这个与自己相交只有三年,却凝结了深厚感情的人,如今,竟然会以一种常人绝不会想到的方式降临于自己面前。
是梦?梦吧?莎拉丽丝虽然这么想着,可看着面前这人,眼泪却像是溃坝一般,从眼眶中飞流直下。自从丈夫回来之后,她都在幻想着能够再次与那次巡游的亲人们相聚。可谁知,这个目标,竟然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很不普通地实现了。
“克劳迪娅……”莎拉丽丝吸着鼻子,尽量不让自己哭得很难看。重聚应该开心,怎么能够哭呢,她想。
面前正一个躺着伤痕累累,米黄头发的少女。呼吸声中,甚至还能听到一丝鼾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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